2013/3/13

曉彤 / 失落的歲月


熊熊的火焰燒著滿地的書,四周熱的令人難於忍受,庭院裏那棵高高的老蓮霧樹都快被熏死了,乾癟癟的葉子垂垂地掛著,我又哭又叫的沖出去:”爸爸,我的書,我的書….!”父親緊緊抱住我,捂住我的口,火繼續燒,一本一本被扔進火海裏的書瞬間成灰燼……,我的心痛啊!我不斷的掙扎,不斷的喊……..,然後滿頭大汗從睡夢裏驚醒過來!

這已經是發生在四十多年前的事情,那時我們居住在印尼西加里曼丹首府,一個被譽為世界上唯一在正午12點看不到陽光直射下立竿見影的赤道都城—–坤甸,那是我出生成長,曾渡過一段悲涼童年歲月的地方。

侭管後來我們遠離那小城,搬到首都椰加達,但我總是重重複複做著那可怕的惡夢,從少年.青年.直步入中年,殘夢好像卡在我心靈深處,時不時湧現出來。而每當夢醒時,我整顆心再也不能平靜安詳,往事是一條痛苦的長河,緩緩的一步一步踩在我漫漫無眠的長夜裏。

十二歲那年,突然發覺,為什麼我們的家境越來越苦,本來兩袖清風,搞文字工作的父親好不容易帶領我們一家八口艱苦度日,母親還做些糕點寄放在小雜貨店裏售賣,賺些外塊幫補家用,平日裏,我們三餐仍不乏有菜有肉吃.……,可是,現在怎麼連吃飯都成問題,鍋裏煮的白米飯有一半是摻著玉米。

“媽,我不要吃,不好吃!”我拉長著臉,很委屈地說。

“不好吃就不要吃,等肚子餓了才吃。”母親斬釘截鐵,一臉無情,她像平常一樣把菜飯端到桌上,然後招呼一家大小出來晚餐。

我注意到父母一直在低聲交談,談些什麼?我聽不清楚,弟妹們怨聲載道,個個嘟著嘴巴說難以下嚥。

我扒不到兩口就偷偷的溜出去了,我要去找我的好朋友Ranyoi,我稱她蘭,她是去年和她爺爺從西加內地山區上侯縣搬過來的,是道道地地的達雅族人。

達雅族是印尼100多個少數民族裏其中一個族群,據說祖先來自中國福建南方,世代口耳流傳的故事就有這樣的說法,遠在上古時代,達雅族和華族本是同一家人,後來因為戰亂,兄弟失散,才形成現今的兩族。

我和蘭年齡相仿,臭氣相投,她個子矮小,性格隨和樂觀,搬來不久後即成為好朋友,每天膩在一塊兒講話.遊玩……,她懂的事情很多很多,我特別喜歡聽她講達雅族人那些神乎其神的鬼怪故事,內心裏十分欽佩這位奇特的達雅姑娘,還有,她家煮的竹筒飯,色香味俱全,制法是用糯米、椰漿放在竹筒裏,用慢火焙成,誘人的美食,可謂天下第一。

“蘭!”我站在她家籬笆門前輕聲叫她,真盼望此刻若有個竹筒飯順便捎過來給我裹腹該是多好!

“來了。”隨著聲音,小小的身影從玄關處跑了出來,她笑容滿面的問道:”什麼事?”

”到老地方去。”我說,所謂老地方,就是我們家背後的那條小河,平日裏,我們都在那兒踢水、洗衣服、洗澡、游泳。

“妳到底有什麼事?”坐定後,蘭迫不急待的問我,

“我們家沒白飯吃了,晚餐用玉米和著來吃。”

“我們家也一樣,祖父說政府忙著搞七七八八的活動,沒顧及民生問題,最近市面上嚴重欠缺米糧和白糖,家家戶戶都要排隊配給。”

“哦……!”我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,孤陋寡聞的我,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則消息。

父親從來不跟我們談這些天下事,在他心目中聽話好好念書就是乖孩子。

那像蘭這樣懂事,古靈精怪,諸事百通。

“妳說政府是誰?他們肯定是壞人,對嗎?”我充滿疑惑地問。

“我也不太清楚,都是做官搞的吧!”蘭若有所思的說。

我們確實不知道什麼叫”政府”,在我們的思維裏,只知道世界上有兩種人,即是好人和壞人,不分給我們白米吃的人,當然是壞人了。

那天,我們在河邊談了很多很多,蘭還低聲地透露給我說:”我們的國家好像出了亂子,聽說在首都有六位陸軍將領遭到綁架和殺害。”

我聽得毛骨悚然,問她如何會得知此事?蘭說是偷聽到祖父和從老家過來的酋長之對話。分手時,蘭再三叮囑:”記得別亂講出去,這是秘密, 天大的秘密!”

我拼命的點頭,承諾了又承諾,這才揣揣不安的回到家裏。

父親問我一整晚溜到哪兒去?

我回答說是和隔壁的蘭聊天。

父親神色凝重,嚴肅的對我說:”現在局勢不好,女孩子家晚上不可出去!”

我心中一怔,很想問父親到底是發生什麼事?出了什麼亂子?可是又怕不小心洩露了那千斤重的秘密,回床睡覺吧!明天一大早還要去學校讀書。

在我們家,念書是大事,母親總強調說“書中自有顏如玉,書中自有黃金屋”。

其實,我才不是為了顏如玉和黃金屋,我確實很愛讀書,而且我很愛我媽媽,不想讓她老人家失望。況且今年是小學畢業,無論如何一定要拿個好成績回來,以後還要繼續上初中、高中、大學,將來要像祖父一樣,做個著名懸壺濟世的內科醫生。

時局還是很不樂觀,我們依舊吃玉米拌飯過日子,母親把我們兄弟姐妹管的更嚴了,每天準時上學放學,稍微出差錯,就會挨打,吃藤鞭。

我還是常常偷偷跑去找蘭,不是邀她出去玩耍,而是去打聽新聞。

蘭說:”山上殺死了很多人,男女都有。”

“為什麼會被殺?”我聽了很怕。

“爺爺說這是政治,黨派的鬥爭,所謂勝者為王,敗者為寇吧!”

“那麼誰是為王,誰又為寇呢?”我滿臉不解。

“聽說老總統蘇加諾下臺了,現在誰做總統都不知道。”

小小年紀的我們,刹時被生活中恐怖的現實弄的惶恐迷惑,無所適從。

不久,父親經營的報館被封閉,緊接著所有的華校也被關閉了。

失學——對我來說是個晴天霹靂,這意味著未來將是一片渺茫,什麼前途理想,醫生夢通通毀滅。

母親氣的咬牙切齒,恨恨地說:”讀兩本中文書有啥過錯,簡直是太過份!”

父親黑著一張臉, 成天煙不離手,在客廳裏煩躁的走過來走過去。

我病了,躺在臥室裏發高燒,整天胡言亂語,每次從昏昏沉沉的睡夢中醒來,就一直吵著母親要見蘭,我要告訴她許多許多的心裏話,我多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場惡夢,明天當太陽升起時,我仍能開開心心背著書包上學去。

可是,現實終歸現實,老天爺沒有垂憐眷顧我,我還是失學了。蘭來家時,我抱著她失聲痛哭,我真的不知道未來該怎麼辦?蘭念的是印尼學校,沒發生此等事,當然體會不到我的心情,但看我如此悲傷,她也跟著哭,後來,她從口袋裏取出一個系著紅絲線,上面寫著”康熙通寶”的古銅幣,友愛地交到我手中。

“我的族人說,戴著它,可保平安.”

“保什麼平安?”講到”平安”兩字,我嗤之以鼻.

我們都是普通的老百姓,生於斯,長於斯,心甘情願在這塊土地上做個良民,努力求上進,聽從師丈教導,從小奉行”禮、義、廉、恥、溫、良、恭、儉、讓”可是,我們哪里有平安?

兩個月後,學校放長假,蘭要搬回老家,她對我說,這趟返鄉,爺爺和她再也不到回來.我苦苦哀求母親讓我隨蘭回她的”拉敏”長屋,我願意做達雅族人,願意配戴如手鐲般大小的耳環,願意跟他們一起種田、狩獵、捕魚…….,只要能天天和蘭在一起.

母親罵我瘋了,索性把我鎖在房間裏。

“妳再跟那個”拉子妹”我打斷妳的腿。”

“她不是”拉子妹”,她是我的好友蘭,我喜歡她,我要跟她在一起。”在臥室裏,我沖著母親大吼大叫。

我討厭人們把達雅族叫成”拉子”,這稱呼聽起來好像有點不文雅,達雅族又怎樣?雖然我們的生活習俗,民族特性完全不一樣,但他們也是人,同樣生活在這地球上,為什麼大家就不能”互敬互愛,和平共處”?

蘭最終還是搬回去,這一打擊讓從小體弱多病的我又再一次病倒。

那一年,是多苦多難的1966年啊!

父親知道我心中難過,不知從哪里給我借來很多連環圖故事書,有<西遊記>、<封神榜>、<鏡花緣>、<三國演意>、<水滸傳>……等等等等。

這些饒有趣味的連環圖, 分散了我心裏頭的痛苦與憂傷,我每天都投注在五采繽紛的故事裏,晚上給弟弟妹妹們講故事,繪聲繪色地把從書本上看到的所見所聞分享他們。

後來,父親又再帶給我許多世界名著,要我慢慢閱讀這些精典創作。

我讀了蘇聯作家高爾基1914年的優秀作品<童年>,這本描述19世紀七、八十年代俄羅斯底下層人民辛酸的生活,並教導人們如何在黑暗中看到光明,在邪惡中看到良善.我也讀美國黑人作家亞裏克斯.哈裏寫的<根>,一本敍述黑人奴隸被白人侮辱.蹂躪.剝削.歧視的血淚史.<根>震撼著我幼小的心靈,使我聯想到從中國南來的父母,因為宗祖國窮困,他們不得不離鄉背井,漂洋過海到印尼安身立命,我是第二代華裔,從一出世就視這塊土地為故鄉,要不是因為文化的認同,我也不知道我的根是在遙遠的中國,可是不管我如何熱愛我居住的地方,這兒的原住民並有沒有把我們當成是他們的同胞。

從許多書本的啟發,我終終理出一個結論並認清一件事實,種族歧視從幾百年前到今天仍是人類未能解決的問題……

書本開拓了我的視野,帶我走進知識的大殿堂裏。

如果一切就這麼順順當當的走下去,我想我也會安於命運多舛而平靜的度過我年少的日子。但——災難還是向我家潑墨……。

1966年10月,漫長的旱季還沒過去,空氣炎熱的好像隨時都會燃燒起來,一天早上,我們正在吃早餐,家裏突然來了十多名印尼軍人和便衣員警,他們把我們集合在院子裏,然後分頭搜查我們的家,我知道他們不可能從家中搜出什麼值錢的東西或機密檔,父親是報人,兩袖清風,安份守己,我很不明白他們到底要搜些什麼?

可是,我卻萬萬沒有想到,他們把家裏那好幾百本中文書,搬到院子裏用一把大火通通燒毀.我像瘋了般拼死拼活的要搶書,救書…….

最後,他們還帶走父親,說是要到警署問話。

我又驚又急又怒的擋在前面,不許他們把父親帶走。

父親大聲喝斥,要我讓開,母親跑過來把我拖回去,我聲嘶力竭地一直哭一直哭,然後一陣頭暈目眩,倒在母親的懷裏昏了過去。

一個月後,父親才被放回來,他的身體明顯的瘦了一大圈,任何人向他問話,他都沉默不語,一句也不答。

翌年,我們舉家搬離坤甸,在上飛機前一刻,我戀戀不捨的望著這塊曾養育過我生命的土地.淚盈滿眶的向周遭道別。

我也雙手合十向住在遠方的蘭辭行,不知將來的何年何月何日,我們才能再相會?

戴著她給我的”康熙通寶”,我毅然踏上我新的旅程!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(Grace Teo寫於2011年10月22日椰加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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